在中華文化密碼本中,“火”是4號文化基因的名稱?!疤旎颉绷⒅刃蛑V,“地基因”承根基之重,“水基因”潤生機之脈,“雷基因”賦變革之力,“風基因”通融通之路,而“火基因”既是文明進程的催化劑,也是動態(tài)平衡的調和劑。無“火”催化,“天”之秩序易成冰冷規(guī)條,“地”之根基會陷沉寂穩(wěn)固,“水”之流動難有突破動能;無“火”調和,“雷”之變革易生失控破壞,“風”之融通會失凝聚核心。這“文明火候”以火焰為筆、分寸為墨書寫文明史詩——其編碼始于驅散幽暗、屬陽屬剛的光明性,生發(fā)出熟食造器、含陰含柔的滋養(yǎng)性,升華為維系文明的傳承性,最高智慧在統(tǒng)御三者的辯證性,達成陰陽剛柔的動態(tài)統(tǒng)一,四者共構“以火興文明,以候定乾坤”的獨特密碼。
“火基因”始終是“文明火候”的精神內核:如旭日東升驅散混沌卻不灼人,如爐火灼灼聚攏人氣卻不酷熱,如薪火相傳延續(xù)文脈卻不僵化。它自鉆木取火的微光誕生,烙印于仰韶文化彩陶盆的火紋,淬煉于《周易》離卦的爻辭智慧,流轉于商周青銅鼎的火焰紋飾,最終傳承為當代奧運火炬、抗疫精神等精神圖騰。殷墟甲骨上狀如火苗的“火”字、青銅饕餮紋旁跳躍的火焰、敦煌壁畫中照亮幽暗的佛光心燈,這些鐫刻火韻的符號,正是這組基因最熾熱的“文化符碼”。
一、源流:從取火到敬火的基因躍遷
“火基因”的原始編碼,藏在先民對火“可控而不可盡控”的雙重體驗里。仰韶文化彩陶盆上盤旋的火焰紋,將火“驅散黑暗、帶來生機”的特質刻進民族記憶。先民經鉆木取火的反復嘗試掌握生火之術,火成了可依賴的生存工具——烤熟食物、驅趕野獸,助人類脫離蒙昧;可山火肆虐、灶火失控又常帶來毀滅,火的威力遠超人力掌控。正是這份“可控性”與“神秘性”的張力,讓對“火之度”的探索從技術層面的生火控火,自然走向精神與哲學層面的理解順應,這便是這組基因最初的序列。
至遲在新石器時代晚期,紅山文化祭壇燎祭、良渚文化玉琮祭祀將火制度化使用,“火基因”正式開啟從“生存工具”向“精神圖騰”的躍遷,且路徑差異鮮明:紅山文化“燎祭”以堆柴明火直抵蒼穹,借火焰升騰實現(xiàn)“人神溝通”,火是“通天的媒介”;良渚文化將火與玉琮“方與圓”結合,祭火需循玉琮層級禮序,火是“禮序的載體”——前者重“神性連接”,后者重“人間秩序”,恰印證“火基因”精神化的多元走向。
到商周時期,這一過程趨于成熟體系:青銅器饕餮紋常以火焰紋為陪襯,祭祀中燭火成“通神”核心媒介——燭火需明暗適度,過亮則喧囂沖淡莊嚴,過暗則失光難顯敬重;香火需多寡得宜,過盛則煙氣擾人靜心,過疏則顯怠慢先祖。這正是“文明火候”在精神領域的完整顯現(xiàn)。《周易》離卦的誕生,更讓“火基因”完成從“具象感知”到“哲學抽象”的升華:“明兩作,離”詮釋“光明相繼且不失分寸”的傳承邏輯,如日月交替不絕卻不灼萬物;“黃離,元吉”的爻辭點明“明麗不熾烈”的核心,將火的“度”與傳承性深刻進文明肌理。
此后,這組基因在歷史長河中持續(xù)生長。春秋戰(zhàn)國時,孔子周游列國“播撒思想之火”,以“仁者愛人”照亮禮崩樂壞的亂世,卻守“溫而厲,威而不猛”的分寸,不疾言厲色亦不軟弱妥協(xié);漢代設太學“點燃教化之火”,以官學將知識之光普照寒門,堅持“量才而取”,不貪規(guī)模重質量;唐代“貞觀之治”如朝陽初升,以開明政策驅散魏晉分裂陰霾,律法之“剛”如火焰約束行為,仁政之“柔”如火焰撫慰人心,二者并濟是政治“火候”的完美體現(xiàn);宋代“重文輕武”如“調火控溫”,以文抑武防軍事暴政,設“義倉制度”如“添柴保溫”,讓富戶接濟貧者;明代鄭和下西洋,攜“文明之火”遠航,不以武力“灼人”,而以瓷器、絲綢的璀璨之光“溫潤”待人。當代“抗疫精神”中,萬眾一心的奉獻之光與科學防控、精準施策的“度”,正是“火基因”光明性與辯證性在新時代的集體人格展現(xiàn)。
二、哲思:從離卦到火候的秩序構建
當對火的敬畏沉淀為文明共識,那些刻在彩陶、鑄于青銅、寫進卦辭的“火認知”,便升華為穿透時空的哲學編碼——核心正是對“陰陽平衡”“剛柔相濟”的極致踐行。
《周易》離卦立其綱領:“明兩作,離”是火光明性與傳承性的具象表達,如日月交替、薪火相傳,光明永續(xù);“黃離,元吉”是火辯證性的核心——光明性屬陽屬剛,能驅散幽暗、立方向;滋養(yǎng)性含陰含柔,能育生機、聚人心;“黃離”之“吉”,正在于精準拿捏陰陽剛柔,達成“明麗不熾烈”的動態(tài)平衡?!按笕艘岳^明照于四方”的注解,更將火的智慧化為人生準則:君子當如火焰,以光明照亮他人前路,顯陽剛之質;以分寸掌控自身溫度,藏陰柔之度,既續(xù)先人智慧之光,又不偏執(zhí)極端。
在儒家思想中,“火”與“禮”深相關聯(lián)?!渡袝ず榉丁份d“火曰炎上”,其“炎上”之性本含升騰、光明且不失分寸的特質——如火焰向上卻不肆意蔓延,恰與“禮”的規(guī)范有序契合。故儒家將“禮”的本質視作“文明的火候”。孔子提“克己復禮為仁”,無論是祭祀時的燭火擺放、宴飲時的酒溫調控,還是人際交往的言行尺度,皆以規(guī)范“火候”調和人情,避“過”(陽剛過盛)與“不及”(陰柔不足);《大學》“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”,將火的光明性內化為個體心性追求,更強調“明明德”需循“循序漸進”的“火候”——如點火先引柴(陰柔鋪墊)、再添薪(陽剛發(fā)力),不可急于求成;孟子以“若火之始然,泉之始達”喻善念生長,點出善念如星火,需“適度呵護”的“火候”——過急逼迫(陽剛過盛)則善念滅,過放任(陰柔不足)則善念弱。
道家深諳“火候”的辯證。老子“和其光,同其塵”,看似談“光”,實則點明真光明非熾烈排幽暗(陽剛獨霸),而是與光塵相融(陰陽共生),如爐火溫暖不刺眼——這是“葆光”的智慧,內含光明不外露,不與他人爭輝,方能讓光熱長久;莊子“日月出矣,而爝火不息,其于光也,不亦難乎”,則揭“光明有層級,火候有大小”的哲理:個人微光(陰柔之?。╇m可貴,不必與天地大光(陽剛之大)相爭,如星火匯入星河,各在其“火候”中發(fā)力,方成真明照。
佛家將“火”化為“智慧之光”,尤重“內心火候”的修煉。“佛光”如火焰驅散“無明”(愚昧)卻無灼傷之痛,恰是“文明火候”對“度”的精準拿捏;“傳燈法會”不只是光明傳承的儀式,更強調“心燈內明”需以“戒、定、慧”調和“火候”——“戒”如控火防燃,以陰柔約束內心貪欲雜念;“定”如穩(wěn)火不晃,求陰陽平衡讓內心平靜;“慧”如明火照亮,憑陽剛突破看透本質。六祖慧能“一燈能除千年暗,一智能滅萬年愚”的偈語,將火的光明性與“頓悟”相連,暗合“火候到則豁然開朗”的規(guī)律——內心“火候”修煉到位,智慧之光自能瞬間驅散千年愚昧。
三、治國:以火為鑒的古今實踐
“火基因”編譯的治國邏輯,核心在“明候”二字——借光明辨方向,循火候定分寸。 先民早悟此智慧:商代祭祀精準控制燭火與香火,是“以火為鑒”的初顯——借火焰“明察且適度”的意象,傳統(tǒng)治者“洞察民情又守中道”的理念;周代《周易》離卦“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”的訓誡,更將此邏輯提煉為治國準則:君主當如火焰,續(xù)先代光明之政(陽剛傳承),以“火候”控施政分寸(陰柔調和)。
這智慧在歷史中不斷踐行。春秋戰(zhàn)國時,管仲在齊國“舉火求賢”,如燃燈尋路破身份壁壘,讓有識之士趨光匯聚,顯光明性的陽剛,卻堅持“量才錄用”不盲目擴招;同時推“輕徭薄賦”,如爐火暖民,顯滋養(yǎng)性的陰柔,不過度征稅亦不空國庫,終成齊國霸業(yè)。漢代“文景之治”后,漢武帝“設太學、置五經博士”,如點火傳薪立儒家學說,顯傳承性的陽剛,“罷黜百家,獨尊儒術”亦有分寸,以儒家為核心卻不趕盡其他學派,為思想留彈性空間(陰柔)。唐代“貞觀之治”,李世民以“兼聽則明”廣開言路,驅朝堂幽暗顯光明性(陽剛),又“寬猛相濟”,以律法約束與休養(yǎng)生息并行,顯辯證性的陰陽平衡。宋代“義倉制度”如“鄰里調火”,讓富戶接濟貧者顯滋養(yǎng)性(陰柔),卻強調“自愿適度”不強制攤派,以社群火候平衡補官方治理縫隙(陽剛)。
四、心性:以火為鏡的生命心法
“治大國若烹小鮮”,國家的“文明火候”與個體的“火候心法”本是同構——君主調控政令寬猛、國家掌發(fā)展節(jié)奏,與個人握情緒起伏、處人際親疏,循的是同一套“度”的智慧。對每個現(xiàn)代人而言,“火基因”便是調控內心、溫暖他人的“火候心法”。
以“明”破“暗”,守“度”不偏?;鸬墓饷餍詫訇枌賱偅鐑刃臒羲屔⒚悦?,卻需以陰陽平衡的辯證性把握“火候”。面對人生選擇,不隨波逐流,當如火焰照前路般審內心需求與未來方向(陽剛),又在“可為與不可為”間守分寸(陰柔),這是離卦“黃離,元吉”的鮮活實踐。
以“暖”聚“心”,控“溫”不灼。火的滋養(yǎng)性含陰含柔,如人際暖流拉近距離,關鍵在“火候”拿捏。與人相處,不冷漠疏離,當如爐火聚人般釋善意(陰柔),又不“熱情過度”讓人窒息(陽剛克制),如星火適度發(fā)光發(fā)熱,這是“火基因”最柔軟的力量。
以“傳”續(xù)“脈”,持“恒”不熄?;鸬膫鞒行院庩柟采?,如精神接力續(xù)價值,而“火候”求“循序漸進”。對祖輩傳下的技藝或家風,不輕易丟棄,當如傳燈般耐心學傳(陰柔積累),又不急于求成,知“星火成炬”需日積月累,在日復一日的堅持中讓微光成炬(陽剛突破)——這是“文明火候”賦予的生命責任。
五、審美:火韻之美的多元表達
當火的“文明火候”融入藝術,便成中國審美獨有的“熾而有溫,光而不耀”的特質。若說“天基因”的審美是高遠之序,“地基因”是厚重之承,“火基因”的審美便是這溫熾之度,與其他基因的美學特質剛柔相濟。
器物中的火紋藏分寸之美:商代青銅器火焰紋,線條如火苗跳躍卻不雜亂,在饕餮紋的威嚴框架下求“威嚴與靈動”的平衡;宋代鈞窯“窯變”瓷,釉色如火焰燃燒般絢爛——或緋紅如晚霞,或幽藍如星空,或明黃如晨光,卻都不刺眼,“入窯一色,出窯萬彩”傳“光明變幻而有度”的意象。
繪畫中的火意透溫熾之韻:東晉顧愷之《烈女仁智圖》,以朱砂勾火焰烘托人物氣節(jié),色濃卻不艷俗,是“火韻分寸美”的早期典范;明代唐寅《王蜀宮妓圖》,以暖色調如燭光映仕女,不熾烈卻溫柔,是“明暖與婉約”的筆墨融合。
文學中的火象藏火候之智:屈原《離騷》“路漫漫其修遠兮,吾將上下而求索”,如秉燭夜行藏“不疾不徐”的火候;杜甫“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”,以野火喻生命顯“火滅薪傳”的傳承;蘇軾“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”,以明月清輝代火焰熾烈,傳“和光同塵”的溫暖——皆詮釋“文明火候”的審美智慧。
當代藝術中,2022年北京冬奧會火炬“飛揚”是“文明火候”的鮮活注腳:以“火苗”為核心造型,火焰紋樣靈動卻不張揚,碳纖維材質的“銀紅漸變”似星火跳躍(陽剛之動),卻無熾烈灼燒感(陰柔之靜),傳“溫暖、團結、光明”的理念——不采熊熊烈火的夸張設計,以“克制的光明”釋“火基因”的當代審美,與開幕式“微火”主火炬的“低碳、簡約”呼應,讓“熾而有溫,光而不耀”的特質在現(xiàn)代語境中重生。
結語:文明火候的薪火相傳
若“天基因”定秩序之高遠,“地基因”厚根基之沉靜,“水基因”潤生機之靈動,那么“火基因”便執(zhí)掌文明進程最關鍵的變量——溫度與尺度。它為冰冷秩序注溫情(陰柔調和),為沉靜根基添活力(陽剛突破),為靈動生機指方向(陰陽統(tǒng)一)。這組以“文明火候”為魂的基因,其偉大不在熾烈灼燒,而在那份照前路不刺眼、暖人心不灼燙的永恒分寸——這份分寸,正是對“陰陽平衡”“剛柔相濟”的終極踐行。
在技術能力與不確定性同步激增的“人類世”,“火基因”恰似清醒良藥。當人類掌握的能量足以重塑自然卻可能反噬自身,“火基因”的“火候”智慧便成人類技術文明的元倫理:文明進步從不是釋放更大能量(更烈的火),而是為能量找恰當、可持續(xù)的運用之“度”(精準的火候)。它警示我們,拒“灼傷式”增長,求“溫暖型”共榮——這是超越純粹“理性冷光”的發(fā)展觀,兼理性之光(陽剛)與人文之暖(陰柔),恰是中華文明對人類共同困境的獨特回應。
在這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,“火基因”教我們:面對發(fā)展沖動,當“循序而進,不竭澤而漁”,守陰柔克制;面對人際疏離,當“溫暖相伴,不炙烤捆綁”,收陽剛之勁;面對文明傳承,當“薪火相傳,不固步自封”,求陰陽共生。解碼這組“火基因”,我們握住的是一部關于“度”的文明史詩。這枚自先民鉆木取火時點燃的基因火炬,光焰穿越千年,照亮中華文明“允執(zhí)厥中”的智慧底色。它必將以永恒的溫度與分寸,繼續(xù)指引我們在個體生活、國家治理乃至人類共同未來的漫漫長征中,尋得光明與溫暖、進取與克制的動態(tài)平衡,行向更具韌性與溫度的新境。
注:火是八卦之一,天、地、水之后即是火。金木水火土,火亦是“五行”之一?!盎鸹颉笔侵腥A文化密碼本中的“4號基因”。
黨雙忍2025年10月20日于磨香齋。